鲁迅的知己瞿秋白
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”此语本自清代钱塘人何瓦琴的集禊帖联句。1933年春天,正在上海同黑暗势力做殊死搏杀的鲁迅,将其亲笔录为一联,赠给斯时亦在上海,且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著名共产党人瞿秋白,以此表达心心相印的“知己”之情和血脉相连的“同怀”之谊。
从鲁迅赠联于秋白到现在,近70年过去了。鲁迅与秋白之间的相知和友谊,早已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,传布已久。
一
1927年秋天,鲁迅离开广州抵达上海。当时的鲁迅因刚刚目睹了发生在广州的残酷而血腥的“清党”,所以对杀人的国民党充满义愤,而对被杀的共产党却很是同情。
鲁迅抵达上海时,著名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一些成员(其中多有共产党员),也刚好在上海聚集。他们当中几位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作家,出于在大革命失败后重整旗鼓的想法,主动找到鲁迅,提出联合起来,共同在文化战线开展新的斗争。因鲁迅早就有“同创造社连络,造一条战线,更向旧社会进攻”(致许广平信)的打算,所以对于创造社的倡议,给予了积极响应和大力配合,使其最初的筹备落实工作进展顺利。但就在这时,后期创造社成员由日本回国,于是,一种极端而狂热的左派幼稚病,连同“骂名人藉以出名”(李立三语)的私心迅速膨胀,它使事态急剧逆转,其结果是创造社不仅取消了与鲁迅的联合,而且还和新成立的太阳社一起,把鲁迅当成了批判和斗争的对象。一时间,攻击和讨伐鲁迅以显示自己革命的文章,连篇累牍,气势汹汹。
在鲁迅看来,“革命文学家”的狂言与高调,骄横、虚妄和浅薄,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,但是,被这种狂言与高调拿来仅仅作为“招牌”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,却别有深含和生机,因而值得高度重视。为此,鲁迅以“从别国里窃得火来……煮自己的肉”的精神,开始认真阅读并积极译介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,以及相关的文学创作。
当时上海的进步文艺界,正有一个翻译出版“新兴文学”——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革命文学创作的潮流。鲁迅的加入不仅为这一潮流增添了可观的实绩,而且很快在自己周围,团结起译介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革命文学创作的有生力量。
但是,鲁迅在译介马克思主义文论和革命文学作品时,也遇到了一个问题,这就是,当时马克思主义文论和革命文学的大本营,是赤色的苏联,许多重要的文学著作都用俄文写成,而鲁迅并不懂俄文,因此,他的译介工作只能通过日文或德文来中转,这当中自有种种限制与被动,当然也会影响传播效果。面对这种情况,给予鲁迅有力支持和有效帮助的正是瞿秋白。这位精通俄文,著译颇丰,且具有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的共产党人,通过冯雪峰的介绍,进入鲁迅的事业与生活,随即与鲁迅密切配合,承担了大量的俄语译介工作。
对于秋白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革命文学创作翻译方面所做的工作,鲁迅表示了由衷赞赏。不难看出,鲁迅之所以敬重瞿秋白,首先有一个很明显也很直接的原因,这就是:秋白用自己精湛畅达的译笔以及作为其支撑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功底,为鲁迅所选择的精神信仰与事业追求,提供了默契的配合与强劲的助力。
二
上世纪30年代的鲁迅,已经从思想上站到了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之下,为此,他同不少共产党员和左翼人士,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和很密切的交往。
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,瞿秋白是一位心胸坦荡、作风民主、为人谦逊的领导者。用李维汉在纪念瞿秋白就义45周年座谈会发言中的话说:“瞿秋白是一个正派人,他没有野心,能平等待人,愿听取不同意见,能团结同志,不搞宗派主义。”秋白正是把这种精神和品质带到了与鲁迅的交往中。1931年,时在上海养病的秋白,从冯雪峰那里获知了鲁迅的一些情况,便着手细读鲁迅的译文和作品。不久,他由冯雪峰做中介开始与鲁迅通信。凭着相近的信仰和学养,他与鲁迅很快成了推心置腹、灵犀相通的朋友。在秋白写给鲁迅的信里,出现了这样的句子:“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,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。” 而鲁迅回信也破例以“亲爱的同志”相称。
1932年夏秋之间的某日,秋白第一次拜访了鲁迅,不久则有鲁迅的回访,此后一年多的时间,秋白和鲁迅有了相对频繁的、主动或被动的聚叙,其中包括因白色恐怖,机关遭受破坏,秋白夫妻先后四次到鲁迅家中避难。
在同鲁迅的交往中,身为党的高级领导者的秋白,始终是一派谦恭随和、平易近人的风度。正是在这样一种极和谐的氛围里,鲁迅与秋白完成了一系列成功的合作——联袂编辑出版了《萧伯纳在上海》一书;一起研究创作并以鲁迅常用的笔名发表了14篇杂文;共同商讨批判了来自右的流言和“左”的谬误;当然还有那不止一部浸透了两人心血的译著……
毋庸讳言,由于当时的秋白在年龄上比鲁迅要小18岁,思想还不具备鲁迅那样的深刻;更由于秋白也曾受到左倾教条主义的影响,同时深入实际不够,观念意识也难免沾染一些左的东西,所以在某些问题上,他与鲁迅也存在分歧。然而,即使在表达和讨论这些不同时,秋白的态度仍然是开诚布公而又平等交流,畅所欲言而又笔下生情,正如他致鲁迅的信中所言:“我对于你说话的时候,和对自己说话一样,和自己商量一样。”显然,是秋白特有的真诚、热切与谦虚的人格风度,使鲁迅将秋白看作党内优秀的代表人物,即自己真正信赖和拥戴的共产党人。
三
秋白很早就阅读鲁迅的著作,他写于1923年的《荒漠里》一文,曾称赞鲁迅的小说集《呐喊》是“空阔里的回音”。不过,在一段时间里,由于秋白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整体评价有误区,所以连带对鲁迅的认识亦不够充分和正确。秋白到上海后,通过较多地细读鲁迅的著作,尤其是通过与鲁迅的频繁通信和当面交流,他的观念和意识发生了很大变化,心中确立了全新的鲁迅形象。于是,在1933年4月初的一天,秋白着手做一项有关鲁迅的工作。用杨之华回忆录里的话说:“我们在东照里住下不久,秋白就要完成一个任务:编一本鲁迅的杂感选集,并且要写一篇序文,论述鲁迅和他的杂文。秋白认为有必要为鲁迅辩明是非,给鲁迅一个正确的评价,以促进革命文艺队伍的团结战斗,并留下一个永久的纪念。”这项工作的结果,便是现代文学史上出现了一本有特色的《鲁迅杂感选集》,尤其是出现了一篇后来为文论界所熟知,并被尊为鲁迅研究奠基和经典之作的《鲁迅杂感选集序言》。
从相关史料来看,当年的鲁迅对秋白这篇序言是满意的。据冯雪峰回忆:“对于《鲁迅杂感选集序言》这篇论文,鲁迅先生是尤其看重的,而且在他心里也确实发生了对战友的非常深刻的感激,因为秋白同志对于杂文给以正确的看法,对鲁迅先生的杂文的战斗作用和社会价值给以应有的历史性的估计,这样的看法和评价在中国那时还是第一次。”
鲁迅曾多次称赞秋白的文艺论文,认为“真是皇皇大论!在国内文艺界,能够写这样论文的,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!”以此推论,他对秋白《序言》的认同和感激,是发自内心的,也是合乎情理的。
《序言》更多体现了秋白获益于先进理论与斗争实践的高度的清醒、睿智与洞彻,更重要的是,它对应着鲁迅特有的精神特征与人生轨迹——不断的怀疑,不断的求索,不断的扬弃,永远视自己为“中间物”,情愿做中国大地上的守夜者。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,我们说,秋白对鲁迅的理解和评价,实际上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而对这些,鲁迅自然会生出深深的感激之心和知遇之情。在这种前提下,他由衷敬重秋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(古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