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河作证
太阳穿过重重云层,火球般滚滚西下;红霞万道,一泻如注。斗折蛇行的官河,水面流光溢彩,斑驳陆离。
2003年4月,一个血色黄昏。一位命运多舛、伤痕累累的倔强老人,一位视事业重如山、名利淡如水的领导干部,一位与旱烟袋为伍的平民书记永远离开了我们。他叫权为民,76岁。
我看到,官河岸边的一枚树叶倏然落地,美丽无声。那晚有小雨飘过,我依稀听到官河潺潺缓缓地呜咽,草木窸窸窣窣地倾诉。
我还记得他最后的坚韧与执著。
2002年4月的一天,市地方病防治办公室告诉我,权书记要来镇上了解除氟改水现状,问我是否有空,我满口答应。权书记放牛娃出身,参加过抗日战争,解放战争担任过敌后武工队长,新中国成立后在地县多个岗位工作过,1976年11月担任夷安县委书记,1993年4月离休。在任时强力推行大包干和防氟改水,为官清正廉洁,颇有政绩。掏心窝子说,这样的老革命,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长。虽年高多病,仍执著于事业,令人仰视。
翌日9点,权书记准时到达。一进会议室,他亲热地和我握手。尽管他的眼睛浑浊失神,脸上肌肉松弛,老年斑花花点点,我却感到了长者风范和骨子里的真诚。他仍然戴一顶黑色帽子,手里握一只大旱烟袋,左手的大拇指很自然地摁摁烟袋锅子,右手“啪”地打开打火机,蓝蓝的火苗蹿得老高。点着旱烟后,他吧嗒吧嗒嘬两口,接着吞云吐雾,陶醉其中。这是他任县委书记养成的习惯,许多思想和灵感在缥缈朦胧的瞬间产生。他不喜欢“坐着车子转、隔着玻璃看”,他最喜欢的代步工具是浑身都响、唯独铃铛不响的“大金鹿”。 他喜欢一竿子插到底,乡间的羊肠小道,经常可见他撸着袖子、挽着裤腿的身影;田间地头、农家小院、茅屋炕头,经常可见他和老百姓促膝长谈、问寒问暖的镜头。多少年了,旱烟袋的故事坊间依然口口相传。
座谈没有客套寒暄。他说,此行就是了解这些年来除氟改水的效果。官河流域原处百脉湖底,盐碱涝洼,人称西壕里、北大洼,老百姓深受氟水之害, “有了喜事不敢笑(又黑又黄的氟斑牙),有了急事不敢跑(氟骨病),年纪轻轻就弯了腰。”权书记甫一上任就把除氟改水作为一号民心工程。1978年,全县共检验826个生产大队的2701眼水井(占水井总数的90%),高于国家规定标准(1.0毫克/升)的1476眼,占54.64%。全县10处公社的469个大队301447人饮用高氟水。氟斑牙患者多达256875人,氟骨病患者36178人。1980年,县委、县政府本着“长计划、短安排、因地制宜、小型多样”的原则,采取国家投资与经费自筹两条腿走路的办法,大打人民战争,兴建防氟改水工程。当年全县274875人(占高氟区人口的74%)免受氟害。难忘1985年10月24日,适逢金秋,官河流域硕果累累,夷安大地一片沸腾。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、中共中央北方地方病防治领导小组组长李德生,亲临视察指导,对除氟改水给予了高度肯定。那晚,权书记夜不能寐。
陪同调研的老干部告诉我,从开始普查防治,到现在24年过去了。前两天转了几个乡镇效果不错,而老书记心里最纠结的是官河流域。你们原是重灾区,49个村8557人,他脑子里清清楚楚。权书记颔首示意。他一边点着旱烟袋,一边微笑着说:“小矫,找一处初中,找几个长过氟骨病的老人,看看官河的水源地。”我说,好。
我们沿着引峡(峡山水库)济夷(夷安)干渠,直奔水源地。正值峡山水库放水,流水清冽可鉴,蜿蜒东去。干渠两侧,绿树葱茏,生机盎然。车子很快行驶在官河东岸上。一排排白杨树,像威武的哨兵。车在树中走,人在画中游。绿树、流水、游人、飞鸟,和谐相处,自然生态。1997、1998两年时间,前任党委书记明光同志率领干部群众利用世行贷款,大搞植树造林。当时要求大坑、大水、大树、大肥,有些老百姓很不理解。生态改善了,白天鹅、大雁、喜鹊,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小鸟飞来又去,蹁跹起舞。乡村富裕了,一片树林就是一个绿色银行。原来那些质疑者自惭羞赧。我大声说,看到了水,人们想到了权书记;看到了树,人们想到了明书记。看到官河流域天翻地覆的变化,他啧啧称叹并动情地说:“历史是人写的。人过留名,雁过留声。老百姓最懂得感恩、心地最善良、眼睛最雪亮。你干丁点好事,他会记好一辈子;你干了坏事,他会戳脊梁骨、骂你恨你一辈子。官河是条有灵性的河,也是一条母亲河,是非功过,它是永久的证人啊!”
水源地在官河西岸,时近中午,阳光直射,毒辣辣的。我们劝他算了吧,他说啥也不肯。看完水源地,我们又驱车到官河供水站,和蔡庄的原支部书记老蔡、丰庄的原支部书记老夏座谈。忆当年,他们既是高氟水的受害者,又是改水的呐喊者、组织者、参与者。多年未见,权书记仍能直呼其名和绰号。谈起当年的情景,头发花白的老夏滔滔不绝。当时水源地只是一眼小井,村民都尝着井水甜,强烈要求加深扩容。大队汇报,公社同意,县委支持。开挖到 200多米的时候,一下子挖到一个大泉眼,泉水咕噜咕噜往外冒。再下挖几十公分,一股清泉直剌剌地往井口喷,那情形像神龙吐须,见首不见尾。一传十,十传百。井成了龙井,水成了神水。说到激动处,老夏眼噙泪花,核桃般的脸上写满自豪和感动。他抖着权书记的手,发自肺腑地说:“老书记,您才是我们的水神啊!不光我们这一辈想着您,就是再下去几辈、几十辈,也会永远想着您。”
返回镇区的中学,正午已过。我们随意去了一个教室,说明来意后,师生们欢呼雀跃。学生们张开嘴,露出了透亮透亮的白牙。权书记先是孩子似的笑了,继而眼角湿润。他挥挥手,恋恋不舍地说:“我终于放心了。我羡慕你们,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!祝你们好好学习,天天进步!”教室里掌声雷动。
弹指八年。又见官河夕照,如火如荼。河洲蒹葭苍苍,水面波光潋滟。我想倡议立碑记之,上书“吃水不忘权书记,幸福全靠共产党”。偶上“夷安吧”,一首悼念他的诗歌《脊梁》在网上热传:“这样挺拔,因为敌人用刀刻过;这样坚定,因为不是用钱垒成。弯下去,你连接大地;挺起来,你靠近天空。俯仰之间,一片庄稼绿了,一片日子晴了。这样坚定,因为许多人一起站立;这样挺拔,因为许多人为你支撑。”我的心里为之一震。金杯银杯,何若众口皆碑?没有立碑的必要了,人格与精神之碑永矗人民心中!(矫发)